标题:
《长恨歌》你有没有看见过卸去一面墙的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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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ooldaddy
时间:
2019-6-5 00:55
标题:
《长恨歌》你有没有看见过卸去一面墙的房屋
《长恨歌》 作者:王安忆
十年前刚读大学,在隔壁寝室女生手里把这书过了一道,浮皮潦草。之后马上又读了王安忆的《桃之夭夭》,印象比这本更浅。
这几年陆续读严歌苓,一开始觉得惊艳,读多了也就昏昏沉沉。前几天跟朋友谈起,说最喜欢的是《小姨多鹤》里的朱小环。严歌苓也不掩饰对这个人物的偏爱,在小说的最后几乎扭转了整个叙事的重心。我喜欢朱小环,是融合自身作了三十年女人的见识,是对触及到生活坚硬内丹的、巧妙而又勇往直前支持一个家庭默默向前的女性的理解和致敬。这就像天下的女儿们看母亲——突然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从一个唠唠叨叨的所在,变得可亲可感可敬可爱又最难割舍了。
只要有意愿,女人和女人很容易成为朋友,因为她们有天生的相知:看一眼衣服鞋子就大概知道她的喜好是什么路数,三言两语又探出三五分底。奥斯汀、亦舒、严歌苓的书,是大多数女性喜欢的,因为写的都是她们自知或不自知的心思,有聪明,有精明,有勇敢,有慈悲,也有怨怼。可一旦年纪渐长,又对这些女人书提不起兴致来,因为自己已经觉醒,不再需要她们的提点了。
十年后重读《长恨歌》,只觉得是一本全新的书了,过去的记忆都重建,变成亭台楼阁,每个细部都俨然,人走在其中要大吃一惊。江南园林的移步换景,在阅读则体现在时间的维度上——书还是那本书,读者却不再是当年的读者,世易时移的微酸和甜蜜。这也是读书的乐趣之一。
今天黄昏读到程先生之死,章节题目是“此地空余黄鹤楼”。被章尾的一句话击中,长久地沉浸着,不愿出来。就想十年前对这部分毫无知觉,那时候真是小孩子的心。
“你有没有看见过卸去一面墙的房屋,所有的房间都裸着,人都走了,那房间成了一行行的空格子。你真难以想象那格子里曾经有过怎样沸腾的情景,有着生与死那样的大事情发生。”
开头的一个“你”,是作者在跟读者说话了。倾诉的欲望不可抑制,是喷薄出来的,女人的压不住的情感,如泣如诉,如琢如磨,你想听不想听,她都要说,以至于你听不听倒也无妨了。我觉得王安忆写到这里是动了情的。
严歌苓文字的通透和聪明,是让人又喜欢又容易厌倦的,因为其中有市侩和算计——不是看不起市侩和算计,而是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些,就一边觉得亲切,一边却要看轻,觉得大家半斤八两,没什么了不起。而王安忆的细腻和絮烦,是对一城一地一人深深的沉浸和爱意,把看客排除在外,是她自己的事。前者活在现实里,可以如鱼得水;后者活在审美的臆想里,只供荡气回肠。
把严歌苓的文字和王安忆的文字各幻化成一个女人,等这两个女人都老了,前一个女人拉着你手聊家常,说一生的故事,有爱有恨有声有色,跃动的画面感哗啦啦在眼前驶过。她总是在说总是在说,有未竟使命似的。后一个老太太只过一个人清寂也悠然的日子,进进出出从不多话,好像可以仙人一样千年万年地这么过下去,又好像夕死可矣。她把过去都藏起来,不说一句是非。苏青也是类似的人,只是她一生颠沛,怨怼自然多一些。
本来想把这一段引在读书笔记里,因为懒得打字,就去网上搜,想直接复制过来。无意中看到王安忆关于《长恨歌》的自述:
“……我被自己所感动,程先生身体落地后的那一节,我至今能背诵出来:‘你有没有看见过卸去一面墙的房屋,所有的房间都裸着,人都走了,那房间成了一行行的空格子。’故事到这里似已倾向终止,事实上,我的目标还未抵达,于是,重振旗鼓,再向第三部进发,是第三部里的情节决定我写这个小说……”
记得更小的时候读王朔,有人问他怎么写故事只写一段,没有结局似的。他大概说觉得写一段刚刚好,不必要非写满了。我非常同意——写故事,没必要新闻报道似的剥洋葱,只要作家对自己有交代,对读者自然有交代。
又扯到女人的心思:凡事求细求全,又不可能做到,最后必须学会厘清头绪,即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其他且就随它去吧。这种从繁到简的成长并不像写起来这么容易,懂的人自然懂,解释是无用的。
女人写女人,或被讥讽为看不清本质,不如男人写得香艳可感。但唯有女人写女人,是连着筋骨的,疼痛舒服都可互通,不必太多废话。这就像一个女人的男人和闺蜜争起来,说谁对她最了解。谁对她最了解呢?男人的了解是男对女;女人的了解是自己对自己的感同身受,虽然狭窄,但最真切。
等我老了,也做个安静的老太太,回忆都隐在皮肤的褶皱里,谁也拿不去,它们比我更安静,也比我更充实。
把书中的那段话完整地抄在这里——
你有没有看见过卸去一面墙的房屋,所有的房间都裸着,人都走了,那房间成了一行行的空格子。这些空格子看上去是那么小,那么简陋,几乎不相信能容纳一个昼夜的起居。它们看上去还是那么单薄,一弯楼梯就像洋老鼠房子的楼梯,就好像经不起一脚踩的样子。看那一面面的后窗,窗外边是蓝天,有窗没窗都一个样。门也是可有可无,显得都有些无聊。可就是这些木头和砖垒起的小方格里,有着我们的好日子,和坏日子。让我们把墙再竖起来吧,否则你差不多就能听见哭泣的声音,哭泣这些日子的逝去。让这些格子恢复原样,成为一座大房子,再连成一条弄堂,前面是大马路,后面是小马路,车流和人流从那里经过。无论这城市有多少空房子,总有着足够的人再将它们填满。这城市的人就像水一样,见空就钻。在这里你永远不会有足够的空闲去哀悼逝去的东西,挤都来不及呢。不过那是将一百年作一年,一年作一天那么去看事物的,倘若只是将人的一生填进去,却是不够塞历史的牙缝。倘若要哀悼,则可哀悼一生。但那哀悼纵然有一百年,第一百零一个年头,也就烟消云散。在这城市里生活,眼光不需太远,却也不需太近,够看个一百零一年的就足矣。然后就在那砖木的格子里过自己的日子,好一点坏一点都无妨。虽说有些苟且,却也是无奈中的有奈,要不,这一生怎么去过?怎么攫取快乐?你知道,在那密密匝匝的格子里,藏着的都是最达观的信念。即使那格子空了,信念还留着。窗台上,地板上,墙上,壁上,那楼梯转弯处用滑粉写着的孩子的手笔:
“打倒王小狗”,就是这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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