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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日记(一)
——当法律被变通执行时,权力便成了实现个人欲望的工具,以法治国就被贪腐者玩弄于股掌之间。
黑夜再一次不期而至,城市的灯光似乎在与黑暗的世界抗争。 倪泞回到了家中,坐在沙发上,右手插进兜里,摸出徐秋霜给他的那张纸条。他没忘记这张纸条,只是白天太忙,他没来得及看。 他把纸条展开,发现上面记录的是一个网址、一个用户名和一串密码。这张纸条,是徐秋霜在何光祖遗物中发现的。 他打开网址,首页显示的是“足迹网络日记系统”电脑版登录界面。他输入用户名和密码,点击确定,进入个人虚拟日记簿。前面是日记使用者的基本信息,包括姓名、性别、出生年月、文化程度、个人喜好、生肖或星座等。当然,为了保护个人隐私,软件注册不强行要求身份证实名认证,因此诸如姓名和家庭住址等内容都可以任意填写。 倪泞在五个选项卡中,点击“日记”进入正文。日记从2006年大学开始,到2019年11月13日结束。 2006年9月3日 这是西南一所名牌大学,今天是进入大学报到的第一天。能够考上大学,我很激动,这注定是我人生中一个最难忘的日子,我的日记决定从今天开始。 …… 2008年6月10日 天气很闷热。在食堂吃了晚饭,我就打算偷偷溜出校区,去旁边的那条河里洗个澡。按照校规,学生是不准私自外出下河洗澡的,河岸也立有“危险河段,严禁学生下河游泳”的字样。据传言,很多届以前,有一个学生独自一人下河洗澡,结果淹死了,家长闹到学校,要校方赔偿。自此以后,学校再也不准学生下河洗澡。 浸进水里,河中很安静,河水治理得也不错,清澈见底,一些不怕人的小鱼甚至啄食着腿脚。我舒舒服服地让身体垂在水中,却突然听到下游一阵水花搅动的声音。我急忙抬头向河面望去,只见一只手在河中挣扎着,拍得水花乱溅。不久,那只手就不见了。我知道那人肯定不会水,沉入了水中。我奋力游了过去,不管学校会不会知道,处不处分,救人要紧。 当我把他从河底捞起,拖上岸时,已精疲力尽。我看着这人的脸,象个学生,但不认识。只见他双眼紧闭,嘴唇发乌,已然背过气去。我只能把他挪到坡度较大的地方,让他头朝下,按压他的腹部,把他喝入的大量河水挤吐出来。还好,幸亏他落水不是太久,救得及时。随着腹内灌入的水慢慢吐出,他也慢慢地苏醍过来。待意识慢慢清醒后,他有气无力地对我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我摆了摆手,“你不会游泳?” “不会,我妈一直不让我学。本来我想在浅处试试,结果滑到了深处了。”他抬手指着自己,“我叫田野。” “你也是学生?” “是的,法律系的。” “我叫何光祖。经济管理系的。” “我家在清浪市。” “我也是呀?清浪就那么大,怎么以前没见过呢?” 他笑了笑,老乡关系一下把我们拉近许多。也许我们都没想到,在这里能遇上清浪人。我们知道,今天的事,将成为我与田野之间的秘密,因为我们谁都不敢让学校知道,否则将被处分甚至开除。 …… 2010年7月28日 终于毕业了,四年的大学生活,枯燥而乏味,让我有一种解脱的感觉。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的子女,四年大学,已经花费了家里的绝大部分积蓄,父亲死得早,这一切全靠母亲一人支撑着,她太不容易。大学生不包分配后,就业便成问题,我还没有考虑好怎么进入社会,怎样让母亲的日子过得好起来。 我与田野相约在校外的餐馆里嘬一顿,然后打道回府。 “有什么打算?准备考研究生吗?”田野很想知道我的想法。 我很清楚,拮据的经济已不允许我再读下去,但我没有把家庭情况告诉田野:“不读了,太累。” 我只能找借口。 “你不考研,我也不考。”田野很确定地道。 “别呀!你父母很希望你拿到学位呢。”我故作轻松道,“再说,你不能学我没长进吧?” “见外了吧?你这么说是根本没拿我当兄弟。” “别说这个,是兄弟就干一杯。”我举起一杯啤酒,急忙转移话题。 “其实,人生并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我爸给我一个消息,今年10月下旬,清浪市公务员招考。你考不考?” “我考。”我显然被这条消息吸引了,因为我很想早一点有自己的收入,减轻母亲的负担。 “好,你考,我也考。” “我考!我靠!”怎么这两字这么谐音? “我靠!”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 2010年12月8日 今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在经过笔试、现场答辩等一系列程序后,我被正式录取为公务员,到市档案局报到。 在选择报考单位时,政府部门、财政金融、司法系统对我的吸引都非常大,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档案局。因为我知道,那些部门竞争十分激烈,不一定有我的插足之地,所以我选择了冷门,报考无利可图的档案管理部门。另外,田野也得到内部消息,说今年报考市档案局的只有五人,五分之一的高机率,我想把风险降到最低。 到达市档案局办公室,我才知道他们早已调取了我的学籍档案和考试资料,送去了组织人事部门。 “你叫何光祖?”看着我一身不得体的搭配,这人很怀疑我是新招考的公务员。 有什么办法,条件好谁会穿一身旧衣服上班?我只能谨慎地答道:“是。” 他再次确认了一下我的报到证和身份证:“我是办公室主任,局长不在。他交待过,你的工作安排在档案馆,在最顶上两层。你自己找馆长报到去吧。” 我一怔:不是报考的档案局吗?怎么到了档案馆? 主任似乎知道我的想法:“档案局与档案馆实际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工作由局里统一安排。” 我这才明白,朝楼顶走去。虽是试用期,总算是有了正式工作。 …… 2013年5月1日 这是我一生中一个特殊的日子,我结婚了,新娘叫徐秋霜,不是很美,但很温柔…… …… 2014年2月6日 今天我很激动,孩子出生了,我当父亲了。我叫妻子给儿子取个名字。妻子说,你有文化,你取。我说,那就叫何远。妻子说,行。 我们一家人守在医院。母亲在医院食堂打来晚餐,看着小手不断晃动的孩子,洋溢着满脸幸福…… …… 对于何光祖生活的点点滴滴,很多倪泞都是一掠而过。从2014年3月到2017年12月,凡是没有涉及拆迁的,他瞟了一眼后,几乎都没细看。他急切地想了解,在拆迁的过程中,何光祖到底经历了什么? …… 2018年1月15日 下班回到家,便看见门口一幢楼房的墙上,贴着一张红纸通告:《清浪市人民政府关于城北片区平安居第四期棚户区改造项目拆迁补偿的通知》。 一、项目慨况…… 二、拆迁范围:片区内所有房屋。东至平安居一期,西抵清浪市人民医院,南迄清浪江河界,北靠平安居三期…… 三、补偿标准:1-现金补偿为4000元/平方米……2-还房安置为1:1.2/平方米(含建筑面积及公摊面积)……3-…… 四、…… …… 我不懂拆迁补偿规定,就打电话给田野,说了《通知》的大概内容。 “按《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规定,棚户区改造是指因公共利益需要而实施的工程项目。你们片区地处市中心地段,周围房屋绝大多数是2010年才修建的,应该是商业用地,不属于棚户区改造。用地性质不同,补偿标准也不一样。”田野对相关法律还是基本属悉的。 “《条例》第几条规定?”我想知道具体条款。 “记不清了,我等下把《征收与补偿条例》全文和《实施细则》发给你,你自己对照一下,有什么问题我们再联系。” “好,谢谢你。” “跟我你还客气?唉,最近怎么样?我听说嫂子身体不太好?” “没事,就是浑身没劲,使不上力。” “多久了?” “三年了。” “去医院看了吗?” “看了。医生说是重肌症,肌肉有些萎缩。” “怎么会这样?我去年来的时候不是还没事吗?” “唉,她一直不让我告诉别人。” “好,我抽空来看看嫂子。” 不一会,微信传来消息提示音。我打开一看,是田野传来的那两份PDF法规文件。 …… 2018年3月4日 今天是星期天。元宵之后,拆迁公司开始入户动员。 “你好,我是利群拆迁公司的,姓侯,负责平安居四期工程拆迁。这位姓顾,我们城北办事处的。这位姓卢,市拆迁补偿安置办的。还有这位姓尤,牛场社区的。”介绍完来人,侯姓人员继续说道,“我们今天来,主要是因为平安居第四期拆迁的事情。为了让大家过一个平安祥和的春节,我们在正月十五元宵节后,才开始拆迁动员工作。相信你也看到通知了,对拆迁有什么意见和要求,我们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想知道,木质结构的私人老宅,是怎么补偿的?” “你想要现金补偿还是实物补偿?” “分别是什么标准?” “选择现金补偿,木质结构比砖混、钢混结构要低,只能作为棚户。但我们可以优惠,按砖混结构4000元/平方米执行。实物补偿你也看到比例了,1:1.2/平方米,但你是木房,可能不能按这个标准补偿。”安置办人员答道。 “什么标准?” 这次是拆迁公司人员回答:“1:0.8/平方米。” 我没想到这人随口就来,好像早就想好了似的:“看过《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吗?棚户区改造,是指因公共利益需要而进行的旧城改造项目。这里地处市中心,是商业地段,不适用于棚户区改造补偿标准。” 其他人都是一愣,只有安置办的人员神情有些不自然起来。显然,他是了解条例的相关规定的。他没有说话。 这时,办事处卢姓人员见到这种情况,对我说道:“你知道吗?清浪市目前正在进行大规模经济建设,目标就是改变城市面貌、提高人居水平、共建美好清浪。你是国家公务员,应该支持清浪的经济发展工作才是。” 我没有理睬他的公式化宣传,反问道:“公务员不能享受国家法律规定的个人权利吗?” 顾姓人员一时语塞。我继续道:“按照条例规定,拆迁补偿的原则是,不得降低居民现有生活水平。我120平米的老宅,你补偿80%,而且还包括公摊面积,这合理吗?条例还规定,拆迁补偿标准,应比照同一地段房地产开发的平均价格。我调查过,同一地段商品房的平均价格在8300元以上,以你们4000元的补偿标准,还不到一半,我们到哪里去买房?这不是逼着我们只能选择按比例还房吗?” “还房有过渡费的。”拆迁公司人员急忙道。 “过渡费本身就是每个被拆迁户应该得到的。现在的问题是,你们违反了《征收与补偿条例》的规定,知道吗?” “我们是按政府文件执行,请你别为难我们。”办事处人员道。 “政府文件也不能大于国家法律法规吧?我看你们是自己作主,违规执行政策吧?请问,条例和政府文件的哪一条,规定木质瓦房的补偿按1:0.8/平方米来折算?” 三月的天气依然凉爽,此时,我却看到了安置办和拆迁公司人员头上微微冒汗。他们心虚了。只有那几个对拆迁补偿条例一无所知的人,仍然无知者无畏,一脸不屑地看着我。 “你要支持清浪的经济工作,难道你不希望清浪城市发展得越来越好吗?”城北办事处人员顾而言它,开始了“戴帽子”攻势。 “清浪的发展必须以牺牲老百姓的利益为代价吗?那又如何谈以人为本、关注民生?” “公务员是老百姓吗?不是吧?你是国家公务员,有责任和义务支持政府的拆迁工作!” “知道这房子的产权是谁的吗?” “谁的?”他还是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母亲的。她算不算老百姓?她是文盲、无职业家庭主妇。作为她的儿子,我能不能成为她的委托代理人?” 他沉默了。他们都沉默了。过了很久,安置办人员才道:“好吧,我们会如实把你的情况反映上去。其实,这个项目不止你一家老住宅户,其他住户都理解政府的难处,没有提过分要求。” “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拆迁补偿条例的规定,你们也不宣传。我希望你们能依法依规办事,不要把个人意志凌驾于国家法律法规之上。” “如果不满意补偿标准,你可以告我们。”拆迁公司人员开始变得强硬起来。 “我会通过法律途径解决的。”我强迫自己保持着理智。 “随便。”他摊了摊手,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说完,大家不欢而散。 …… 2018年3月10日 望着清浪市崇德律师事务所的牌子,我走了进去。事务所的办公地点是租用的一幢写字楼,大楼正面装饰了整片蓝色的玻璃幕墙。大门外面的大理石基座上刻着一行字:维护公民的正当合法权益,是法律赋予律师的神圣职责。 这是清浪市一家规模和名气都很大的律所,负责人叫袁崇德,1995年他出资与其他几人创立,以他的名字命名,之后逐渐强大。 “你好,袁律师。”我与他握了握手。 “坐吧。”他用手示意了一下,“是你预约的我?” “是的。我叫何光祖,需要得到你们的法律帮助。” “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房屋拆迁维权。”我把一份整理过的拆迁简要资料递了过去。 看完后,他眉头锁了起来:“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怎么了,袁律师?” “你说的这此些都有道理,但我们无法给你提供帮助。”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能受理你的案子。”见我仍然不明白,他继续提示道,“因为在清浪市,所有的拆迁诉讼,我们律师都不能接手。你明白了吧?” 这提示已经接近于直白,虽然他没有告诉我具体原因,但是我仍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掌控着这一切,甚至绑架了法律。 我仍然心有不甘:“可国家的法……” 袁崇德打断了我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在清浪市范围内,如果我们不敢接,没有哪一家律所会受理你的案件。” 我突然有一种跌落深渊无处着力之感,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人生中常理之外的事。我始终认为,只要有法律,正义是不会消失的,除非法律也被玩弄了。而现在,法律好像被什么人刻意打包藏在了什么地方,当我想找到它的时候,却有人告诉我:别费劲了,你找不到的。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当我要通过法律维护自己的权益时,拆迁公司人员说的最后一句话:“随便。”那意思就是,随便你怎么玩,都是徒劳无用的。 大概是见我久久没有说话,他又对我说道:“有时候,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就是一小部分群体的力量,也不见得能有所作为。在清浪市的环境里,律所只是一个小群体,他们同样受到相关规定的制约。比如你得到工商、税务去办证照吧?又比如你得到司法机构去作资质认证、得到行政许可吧?” “我明白了。”我对他点了点头。 他仿佛松了一口气:“我看你的材料,你应该是从事文字工作的吧?” “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出的?” “条理清晰,对拆迁条例的理解也是到位的,法规条款把握准确。如果你是学法律的,绝对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 “谢谢。过奖了,我只是市档案馆的一名档案管理员。” “难怪。不过,我不能帮你,并不代表没有其它的可能。想不想听听我的建议?” “请说。” “听没听说过异地诉讼?或者越级诉讼?” “听说过。” “其实,路不止一条,你还可以向上反映你的情况,比如地级市、省信访局等等。” “谢谢!我试试。”我感激地道。 …… 2018年4月13日 我正在整理档案的案卷目录,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喂……” “光祖,你快回来,他们……”妻子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 “秋霜,你别急,慢慢说。”我尽量让她自己平静下来。 谁知她反而哭了起来:“他们……他们……把电线……挖断了……家里……没电了。” 我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你别急,我马上回来。” 我立即请了假,赶到家里。不远的地方,电线分成数截,凌乱地躺在工地上。旁边有一台挖掘机,此刻已停止了挖掘,一群人就站在挖掘机旁。 只见一个戴施工安全帽的人走了过来:“你是房主吧?对不起,是我们工人不小心,挖断了你们家的电线。是我们的错,我是施工负责人,我向你道歉。” 面对他的诚恳道歉,我有些无语:“不用客气,说怎么解决就行,只要不影响我们全家的生活。” “那是当然,我们保证把这事办好。”施工负责人又转向那一群施工人员,说道,“怎么搞的嘛,施工安全全忘了?我叫你们注意施工安全,要时时绷紧安全这根弦,你们全当耳边风了?啊?……” 我感觉到,要是不打断他的话,他还会无休止地训斥下去:“兄弟,安全教育课还是回你们公司再上吧,我们现在是要解决用电问题。” “好的,何同志,我马上联系市供电局,一定帮你解决好。”说完,他拿出手机,走到了一片没人的空地上。 好像是经过一番沟通,十分钟后,他重新走了过来,一脸的欠意:“对不起啊何同志,我与电力公司联系了,他们说外线班正在抢修城南的一处变压器故障,要到晚上八点才能结束。我又问了结束后能不能赶过来,他们说晚上从来都是不抢修的,不安全。我又问明天能不能来,他们说双休日不上班,星期天也来不了,只能等到星期一了。哦,对了,他们说要你从电力网上申请一个故障维修报告单,系统会自动进行维修排序。如果不填维修单,他们不能确定维修时间。实在不好意思,都是我们施工不当造成的,给你带来不便,我们再次诚恳道歉。” “好了,我知道了。”我摆了摆手。 我总算明白了,他们在玩太极推手。这推手都是正规的,意外事故,让你挑不出任何毛病和破绽,一切都合理合法,但却整得你晕头转向,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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